新浪財經：“反內卷”已成為一個備受矚目的關鍵詞，各行業紛紛發聲響應，市場將這一輪政策看作是“供給側改革2.0”。在您看來，本輪“反內卷”具有哪些新的趨勢特征？

劉曉曙：2015年供給側改革1.0的觸發背景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我國推出了以“四萬億”為代表的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雖成功穩住增長但也導致了傳統工業部門（如鋼鐵等）的產能嚴重過剩，經濟增長虛胖。因此2015年中央提出以“三去一降一補”為核心的供給側改革，其核心是以行政手段淘汰落后和過剩的產能。

與2015年供給側改革1.0相比，本輪“反內卷”面臨更加復雜的經濟環境。當前我國經濟“內卷”的根本原因是新舊動能轉換、新舊經濟結構變遷過程中出現了無序競爭、非理性競爭。一方面，以房地產為代表的“舊經濟”中的產能消耗部門持續下行形成了較大的需求缺口，但“舊經濟”中的產能生產部門并未同步收縮，一些傳統行業企業，如鋼鐵、水泥、建筑、家電等為了生存，不得已采取低價競爭策略，以求在有限的市場份額中爭得一席之地。另一方面，在培育新動能的過程中，一些新興行業成為各地爭相布局的焦點。在地方非理性補貼和政策下，部分新興行業（如光伏、新能源車等）盲目擴張、低水平重復建設嚴重，市場需求的增長跟不上產能擴張步伐，企業陷入價格戰的“內卷”。本輪“反內卷”既面臨新舊動能轉換下舊經濟的供需結構失衡挑戰，又要應對早期鼓勵政策和發展慣性導致的部分新經濟的“重復建設”和“過度競爭”問題。在此背景下，本輪“反內卷”或“供給側改革2.0”呈現出以下新的趨勢特征：

一是目標升級，從“去總量”到“提質量”與“破內卷”。1.0的目標是淘汰部分落后和過剩的產能，比如關停鋼廠、煤礦等。而2.0的目標是生態上的“優化”，旨在建立一套對所有市場主體——無論新舊——都適用的高質量競爭規則，打破供強需弱下的無序競爭、“無效內卷”，引導競爭從“量”的擴張轉向“質”的提升和“技術”的創新。

二是治理對象擴展，從傳統行業到新興行業與平臺經濟。1.0的對象是以鋼鐵、煤炭等為代表的“舊經濟”。而2.0的對象除了傳統“舊經濟”外，還包含新能源、半導體、平臺經濟等存在盲目投資和惡性競爭現象的“新經濟”，例如通過規范光伏行業秩序、叫停某些地方的不合理半導體項目、對平臺經濟“二選一”等壟斷行為進行處罰等。

三是政策工具演變，從行政命令到規則制定與宏觀引導。1.0的工具帶有較強的行政色彩，如直接下達去產能指標，依靠行政命令“一刀切”地去產能。而2.0更側重于建立規則和宏觀引導，依靠法治規則和市場機制來引導產業升級、打破內卷。如制定行業標準與門檻，修訂《反不正當競爭法》、《價格法》、《反壟斷法》等，明確禁止“低于成本價傾銷”等內卷式競爭行為；建立全國統一大市場，主動打破地方保護、市場分割，鼓勵差異化、特色化發展。

新浪財經：您認為反內卷的本質是什么？如何清晰界定“反內卷”與“保持行業競爭”之間的界限？它們的區別體現在哪些方面？

劉曉曙：競爭是維護市場經濟的基石，但當競爭不再致力于創造社會增量價值時，就變成了“內卷”。反內卷的本質是通過重構市場規則和競爭范式打破“存量爭奪”的零和博弈，推動行業從“低水平重復競爭”轉向“高質量價值創造”，將資源從內部消耗引導至創新開拓，最終實現社會總福祉和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

反內卷不是“反對競爭”，而是反對“惡性內耗”的內卷式競爭。保持行業競爭則是要保護所有能帶來“正和博弈”的健康競爭，如通過加強知識產權保護、鼓勵研發費用加計扣除以激勵創新等。“反內卷”與“保持行業競爭”本質上是相輔相成的，而非對立關系，二者的目標都是要推動行業進步，實現可持續發展，區別在于針對的競爭類型不同。

具體來看，內卷式競爭與行業健康競爭之間的區別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競爭目標方面，內卷式競爭的企業固守有限的市場規模，競爭策略主要通過降價等手段“搶蛋糕”獲得生存。健康的競爭則更傾向于通過創新滿足消費者未被滿足的需求、創造新的需求把市場總額做大，通過“做大蛋糕”而獲得生存。

競爭方式上，內卷式競爭的策略焦點是“向內壓縮”，例如通過價格戰、降低薪資、壓低原材料成本（可能導致質量下降），是一種內部的、自我的、耗散性的優化。而健康競爭則是通過“向外開拓”，如技術創新、體驗優化、品質提升等來吸引消費者，是一種外部的、開放的、生長性的優化。

競爭結果方面，內卷式競爭只是消耗了更多的社會資源去爭奪固有的存量，沒有創造新的社會價值，本質是一種“零和博弈”甚至“負和博弈”。而健康的競爭為社會帶來了新的產品、更好的服務、更高效的生產方式，真正增加了社會總福利，本質是一種“正和博弈”。

新浪財經：中國反內卷政策在長期治理中，如何平衡政府引導與市場自律？

劉曉曙：治理“內卷式”競爭，最根本的是要厘清政府和市場的邊界，明確“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與“更好發揮政府作用”的互補關系，讓“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協同發力，將競爭引導至更高水平、更可持續的軌道上。

在理想情況下，市場主體（企業、消費者等）基于自身利益和長期發展將自發形成健康的市場秩序和競爭文化。但良好的市場秩序非一日之功，也非憑空產生，需要一定的土壤環境。這就需要“有為政府”發揮作用，為市場競爭機制的充分發揮掃清障礙、創造條件。具體來看：

一是要減少地方政府對市場的過度干預。在面對經濟下行壓力時，一些地方政府沿用“投資驅動+政策補貼”的舊發展范式搞經濟、托底經濟。事實上，當前部分新興行業（如光伏、新能源車等）的“內卷”一定程度上與地方政府的過度招商引資有關。然而，過度的政策刺激與市場干預未成為治愈的根源反成了問題的原因。地方政府應明確自身職能定位，避免盲目跟風和錯位引導擠壓市場活力，從過度干預市場轉向優化營商環境。

二是要以法治化市場化手段構建公平競爭的規則與環境。政府治理“內卷”不能依靠行政命令“一刀切”，而要通過建立穩定的法律和市場規則，讓企業在公平、透明、穩定的環境中自主決策、公平競爭。完善《反不正當競爭法》、《價格法》等法律法規，為市場劃出清晰紅線，遏制低價無序競爭，維護市場秩序與公共利益。例如，即將施行的新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中增加了完善治理平臺“內卷式”競爭的相關規定。健全行業標準體系，通過高標準引領質量提升，以市場化手段推動行業優勝劣汰，增強行業整體競爭力。

三是要加快構建全國統一大市場，打破地方保護與區域分割。我國擁有超大規模市場優勢，但地方保護和市場分割限制了要素自由流動，使得企業無法在更大的市場上形成規模效應和核心競爭力。通過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可以讓資源在更大范圍內暢通流動，從根本上減少由于市場分割導致的重復建設和同質化競爭。

新浪財經：“不內卷”的市場相較于當前市場，將發生哪些積極而深刻的變化？這些變化對我國經濟的長期健康發展具有怎樣的戰略意義？

劉曉曙：一方面，“不內卷”市場將推動落后產能退出，實現供給結構調整。在“內卷”市場（如鋼鐵、光伏等）中，企業為爭奪有限市場份額被迫采取低價競爭策略，并在利潤微薄甚至虧損的情況下仍持續投入、維持過剩產能，最終導致企業長期陷入價格戰的惡性循環，行業供需失衡矛盾進一步加劇。“不內卷”意味著供給端“以價換量”的負向循環被打破，市場機制將真正發揮作用，過剩的、低質的、不符合需求的產品和服務將退出市場，釋放出的優質資源（資本、勞動力、生產要素）流向符合未來發展方向的新興產業，生產出市場真正需要的高質量產品和服務，加快供給端產能結構調整，增強供給需求的適配性、平衡性。

另一方面，“不內卷”市場將通過拓展新市場、創造新供給，開辟需求增長的新藍海。不內卷的市場下，競爭將從“存量爭奪”轉向“增量創造”，不內卷的市場將進一步拓展市場需求空間，通過創新滿足消費者未被滿足的需求，甚至創造新的需求，從而把市場總額做大。薩伊定律講，供給創造需求。新的需求需要高質量的供給“引領”和“創造”。“內卷”市場下，供給端長期同質化，無法激發新的消費欲望，“不內卷”的市場鼓勵企業跳出同質化競爭，通過高品質、差異化的供給升級創造新需求，例如新能源汽車打破傳統燃油車的“油耗內卷”，創造“從0到1”的增量新需求。

不內卷的市場將加快供給端產能結構調整，激活需求端的擴張功能，形成“需求牽引供給、供給創造需求”的高水平的供需動態平衡，從根本上而改善內卷帶來的供需失衡困境，推動經濟獲得更高質量的增長。

新浪財經：在金融行業，尤其是銀行業，“內卷”現象也較為突出。您如何看待銀行業當前“內卷”現狀？這對金融體系的穩定和實體經濟的支持產生了哪些影響？

劉曉曙：從短期視角來看，市場增量空間受限，凈息差持續收窄，商業銀行選擇通過“內卷”“做大規模”是無奈的生存之舉。其一，銀行“內卷”式競爭是市場有效需求不足的必然結果。核心業務增量需求不足是當前銀行業陷入存量博弈的關鍵原因，以貸款業務為例，2021年起我國貸款規模增速已連續4年下滑，最新數據顯示，2025年6月企（事）業單位中長期貸款增速降至8.54%，個人貸款增速僅2.99%，較2021年末分別回落5.61和9.55個百分點。市場增量紅利消退，銀行的競爭重心便從“搶占增量市場”轉向“分割存量蛋糕”。特別是在業務布局同質化的情況下，當多家銀行扎堆爭奪同一類客戶時最終難免陷入“你降息我跟進、你放寬授信我加碼”的惡性循環。其二，凈息差持續收窄倒逼銀行通過“內卷”維持利潤。據金融監管總局數據，2025年第二季度商業銀行全行業凈息差降至1.42%，刷新歷史最低紀錄。在此背景下，銀行若想維持一定的利潤增速，只能采取“以量補價”的策略——通過擴大業務規模對沖息差收窄帶來的利潤壓力。對上市銀行銀行來說，受業績披露壓力與股東回報訴求的雙重影響，其參與同質化競爭的動力更為強烈。

但長期來看，“內卷”式競爭會壓縮銀行盈利空間，增大商業銀行經營風險，不利于銀行業的健康發展。內卷的核心是存量博弈下的“低水平同質化競爭”，如“價格戰”（壓低貸款利率）、“規模戰”（放松授信標準擴大投放）、“成本戰”（高息攬儲或補貼獲客）等，最終會導致“息差收窄”與“不良抬升”，壓縮商業銀行的盈利空間。內卷帶來的規模擴張沒有匹配“風險可控”與“收益可持續”的根基，最終只是將短期的經營壓力轉化為長期的風險包袱，所謂的“規模擴張”不過是“風險堆積”。

銀行內卷式競爭不僅對銀行自身的健康發展不利，還可能通過金融體系的傳導效應影響實體經濟，例如，銀行若因風險堆積陷入經營困境，將直接削弱其對實體經濟的信貸支持能力。這也正是監管部門著力遏制“惡性內卷”、引導銀行回歸“質效優先”發展路徑的關鍵所在。

新浪財經：從銀行自身經營策略調整和監管政策引導兩個方面，您認為應該采取哪些具體措施來緩解銀行業的“內卷，實現金融服務實體經濟的質效提升和銀行業的可持續發展？

劉曉曙：銀行要想正確“反內卷”，關鍵是要搞清楚為什么會“內卷”。正如前面所說，“內卷”本質上是源于“有效需求不足”。那么，“有效需求不足”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一些觀點認為，銀行業的內卷是受我國經濟增長承壓影響所導致。這個觀點只說對了一半，實際上從經濟總量上來看，我國GDP仍然保持5%以上增速，在國際上處于領先地位，但銀行業的競爭環境卻比2018年之前要更加白熱化。問題的根源在于結構，我國經濟當前正處于新舊經濟結構變遷的重要時期，隨著數字革命的深入推進，新舊經濟的分化逐漸加劇。傳統經濟增長放緩，占比持續下降，從中心逐漸走向邊緣，而傳統經濟恰巧也正是我國商業銀行最主要的服務對象。過去，商業銀行主要服務于政信、房地產等業務，商業銀行在這些領域經營所涉及的專業化能力較為初級，把控好操作風險即可，并不涉及實質性的信用風險管理。這種初級的專業化能力也意味著銀行主要在傳統經濟領域內開展經營，難以延伸至復雜的支持實體經濟的業務活動。在傳統經濟的增長放緩及占比下降的趨勢下，傳統經濟企業的的信貸需求持續萎縮，銀行業陷入存量博弈困境，從而出現“內卷式”競爭。

金融是為實體經濟服務的。經濟結構發生變遷，也就意味著金融的服務對象也要適應調整。固守在傳統經濟存量市場中，只會讓銀行深陷內卷的困境。增長本質上是一個結構的變遷過程。要想實現“反內卷”，對商業銀行來說，客群結構變遷才是根本之道。風險管理能力決定了銀行的業務邊界，銀行需加快能力建設，特別是風險管理能力建設，實現與經濟轉型相適配的客群結構轉型，在新經濟領域拓客、活客，才能走出“內卷”。